黝黑百年的孤能兴噬咬——吸血鬼小说的世纪交接点(被诅咒的女王序章)

作者:洪凌

  从全球性的暴动与骚乱、去疆域化的这个层面看来,无论在经济、文化、国族、身分政治等议题对于文学书写造成强烈的冲击与碰撞,形成重重的波澜。大一统的“主宰叙事”(Master Narratives)已经被各种战斗力与颠覆性高亢的“微观叙事政治”(Nucronarranve politics)所乱刀闯入;在这个当下,二十世纪即将随着主体性液化与客体回返(注1)的身姿,以倒数计时的丰采,数落着世纪末/千禧年(fin de siecle/the end of the millenium)的降临。我们在世界性的、跨国性又杂质纷生的文本迷宫,看到一幢幢庞大又妖邪的身影——它们的无所不在(Omni-Presence)与更逼近真实的“无所在”(absence)、无实体性已无本质性,仿彿是电子高速公路’无意问滑落的一道金属流痕,在百年间的文化、历史、社会、性别、情欲等网脉之间牙牙学语……或者,这种非人的客体,会以咧嘴笑开的幽黑深洞,将刀刃与魍魉切入精神版图上乍现的白亮电光,毫无保留地爆入颈项,流衍出无数的文本交会。

  无论在木桩与大蒜项炼交互繁生的崔兰西法妮雅(Transylvania)、在恶龙与上帝的基督教战场/圣地(Armageddon),在阴湿雨雾缭绕如附身魂骸的伦敦、在声色幻魅之间,以及天使从蛆虫的彩色蛹壳翩然脱胎的歌德/后现代迷境(fantasy-land of the Gothic and the post-modern注2),它们的眼角眉梢不断地勾取你的记忆,转译你的阅读/悦读,在汁液与体魄互换的刹那,所有关于主客体的宰制/被宰制、历史碑塔与失忆症、原初身体/身分与复合性人工物的交互缠斗,体琨于炯炯燃烧如火的瞳孔,打从爆破权力结构、语言系统、父权制度、母体深洋的无中生有之物——獠牙——的尾端探出。它穿入一切也刺探一切,同时追寻着被木桩或十字架刺入骨髓的“受虐性怏感”(Perverse Pleasure of the Masochistic sadist)。随着在世界各处的流转,一这个物种道尽百年间的烽火流转、故事百态;而书写者、叙事者、论述书,以及睁着那双深渊般眼睛的读者,也都是它的显影——那个顶着多重变身与永生/死亡并存性的层越者,它既在体内,也同时在世界与历史轮转之外。它被某些论述者惊叹为“宛如异物的上帝”(the God as the THING注3)——吸血鬼!

  故事的链结,也许从没有道统与言说之前就已经开始。但是,最关键性的剧情,发生于一八九七年的苏格兰,在一个脸色幽冷苍白的古怪作者想像从英国的维多利亚时代、压抑与喷发的二元角力之间,德古拉(Drocula)的齿痕随着横渡黑海的棺木,进驻井然有序、工业化前期、资本主义即将勃发的英国。就在歇斯底里症候(hysteria)与欲力(libido)被维也纳的佛洛依德所揭发举证,如同太古时代便浮游于太空的黑石板,吸血鬼的倾巢出柜,到应着那个严谨有序的欧洲——后者在扩张疆界,抬举理性、阳具唯理中心(phallgocenreism)以及殖民地数量的同时,不可能不往内部蔓衍,滋长出一滩肿殇般的多余物(left-over)。假若没有这个精神分析系统所谓的“既内在于我、又早已不是我的一部分”的小物体(objet pehit),所有的人类根本无法航向繁华又充满规训的秩序界(symbolic order)——也就是二十世纪的文明港口。所以,在布蓝史铎克(Brain Stoker)的工笔描绘,我们会看到精细体系与蠕动混沌的并生共存。而在欲望/性别的架构上,也处处满溢着对仗的张力——德古拉的过度性阳物(excessive phallus)对比着强纳森的制式化异性恋男性本位;露西的张牙武爪、致命阴性对比着米娜的去性化圣女/新时代女性;人不列巅的正当中心位置,对比着罗马尼亚狂乱、未开化性;神的律法对比对应着魔的不从……就文学书写的典律来看,德古拉也拉出一个斜曲线般的阴晦传承,对立于英国文学史上的正统经典。 从十九世纪的后期开始,以英法为环心的欧洲文学文化,掀起一股浓烈无比、如同死前最后一杯美酒的超现实/颓废文学(surreal/decadent literature)风潮。在英国,以王尔德为主的嘲讽式身体美学,叶慈的爱尔兰国族、神秘主义诗学,为世纪末书写的两股双螺旋轴线。这些从主流文学中歪生出去的质料,自然也成为吸血鬼文类的养分。更往前推的话,还有浪漫派诗人的拜伦、雪莱、济慈,以及波坚杜利(John Polidori)以拜伦为主角摹本的中篇小说吸血鬼(the vampyre,一八一六)、爱尔兰恐怖小说作者拉法奴(Sheridan Le Fanu)的女同性恋吸血鬼卡蜜拉(Carmilla)、罗赫雅蒙(Lautreamont)的玛朵火之颁(Les Chants de Maldoror)……以十九世纪末的两道漩涡而言,王尔德的路径集结于对礼教的穿刺、身体政治的狎戏玩世,扰动了向来以深度与意义、自我追寻与成就超越性为终极目标的英国书写传统。至于叶慈,除了带出国族身分的异端性,更将自身沉浸把玩的秘教系统——如神哲会社(The Theosophical Society),黄金黎明(The Hermetic Order of the Golden Dawn)等钻研并实践黑魔术的秘密祉群,藉此突围从罗马帝国崩灭以来、就撤下重重禁制的宗教掌控。魔教系统的动能,将这些不驯的议题与材料化入书写,贯穿在世纪濒临终点时的基督教典制。有趣的是,十九世纪的最后数年——大概从一八九五年到一八九O年欧洲的政经文化变动,不但促成身分/本体之一贯性的崩裂,也养殖了魔鬼从最森严体制中酣然窜生的吊诡:一些关卡——无论是批判性理论、或者是面对人类无意识的密林时的解读门道——也刚好从这个时空点的驿站出场。最精采的,莫过于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以及马克思因应资本主义的抽长所延展出来的左翼犬齿……

  世纪的终点将至,从德古拉的文本纸页与肉身指掌所溢出的动力,却横亘世纪,杂生出这一百年来的风华变貌——它的后继作品包括从二次世界大战之间开始风行的“好莱坞吸血鬼电影”——以冷峻刚性的男吸血鬼为权力的借喻(trope),以性欲强旺的女吸血鬼为酷异政治(queer politics)的恐怖份子化身;到了七零年代,石墙事件串连着同志解放运动与女性主义,以安莱丝(Anne Rice)的“吸血鬼纪事”(The Vampire Chronicles)为代表。

  洋洋洒洒的鲜红血滴形成千百年来一直悍然跨步于万象红尘的贪婪异物,从一九七六年的夜访吸血鬼到一九九五年的魔鬼蒙摩克(Mamnoch the Devil)甚至于最新作吸血鬼阿曼德(The vampire Armand)背景场域从狂嚣躁动的旧金山卡斯楚街,蔓延至阴郁诡美的纽奥尔良,以“世界漫游者”(Flaneur)的视角,穿插入线性时间的各处暗角,以全景图的综观叙事来铺陈敷衍出一个没有真正原生点、也没有灭绝之期的异质情欲谱系,改写了“历史第一人与最后一人”的神话。  在这六册的故事中,或以存在主义的告白、诗意的尼采式酒神欲力,或以欲望/权力的渠流冲撞,活灵活现地勾勒出某个非异性变机制之倩欲社群的爱恨情仇、追探原初与身世的本体论耽迷,以及这些魔鬼它者之间、细腻又暴烈的斗争与缠绵。整个图谱的伸张,以主角黎斯特(Lestat)为“多重变体欲望”(polymorphous perversion)的符标(icon),以及社群张力的拉锯场,演绎出令人咬牙切齿又震撼沉醉的结论——吸血鬼不但是人类(本文就不稳定的)性别/身分之魔怪化,更进一步地彰显出,吸血鬼/酷异社群之撕裂与越界,不可能不和既有的权力机构交互作用,从中产生微妙的互动与形式美学。

  就在即将附身的二十世纪终点,文化工业在面对吸血鬼这个看似永恒年少、但又深沉得踰跆越时间与历史爪痕的客体,或以粉身碎骨的狂喜趋前拥抱,或者以暧昧微妙的另一种齿痕对应。从一八九七年到一九九九年,身体政治的规训与歧异,无不侵入通俗文化与文本巨涉的蛛巢迷径,既而吞吐更多的百年、无尽的噬咬。


  注1:对于客体回返(return of the object)并凌驾于主体,造成嘲讽式采演效果的论述,可参考布希亚(Jean Baudrillard)拟物与拟像(Simulacra and Simulation),邪恶的透明度(The Transparency of Evil)等著作。

  注2:就吸血儿小说所召唤出的次文化铭刻而言,无非以歌德音乐及实践来“演出”身体形构的这些切面,最为奇幻迷人。詹明信(F.Jeameson)曾经就此现象下过精准的评论——“后现代文化基模(以吸血鬼文类为例)最殊异的一点,就是它歇斯底里的升华。在这其中,人类生命的‘它者’压制了我们再现的能力,将我们推挤到某种堪称为‘歌德式狂喜’的境地。”

  注3:这番说解来自于以齐切克(S.Zizek)与考普劫克(J.Copjec)等人为主的捷克派精神分析谄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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