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他是个有趣的小家伙!”安·雷克笑着摇了摇头,任金黄的头发在从汽车半
开着的窗户吹进来的微风中飘拂。“你记得我们那年是什么时候开始照料他的?”
时间是1977年夏季。当时他们开车去和乔治娜与尤连呆一周时间。两家相见的
最后一次是两年以前。乔治当时认为那个男孩有点奇怪;他在数个场合这么说过—
—不是对乔治娜说,当然也不是对尤连本人说,而是私下对安说过。现在他还是那
么说:
“有趣的小东西?”他竖起眉毛,“我觉得这只是描述它的一种方式。‘奇怪’
这个词更准确。我记得我们上次去的时候他的样子未变——过去的怪婴如今成了一
个奇怪的青年!”
“噢,乔治,那就荒唐了。婴儿各不相同。尤连只是更独特罢了!”
“听我说,”乔治说,“那个孩子到我们那儿去的时候还不到两个月,可是已
经有像小针一样、尖利得出奇的牙齿了!我记得乔治娜说他天生就有那些牙齿。这
就是为何无法给他喂奶。”
“乔治,”安有点厉声地警告,提醒他海伦就坐在后面。海伦是他们的女儿,
才十六岁,非常漂亮,偶尔表现出早熟的迹象。
海伦有意出声叹息说:“噢,母亲!我知道乳房除了吸引异性这一自然功能外,
还有别的作用。为何您忌讳提它?”
“忌讳!”乔治咧嘴笑了。
“乔治!”安更加大声地发出警告。
“1977年,”海伦嘲笑他们说,“您绝不可能知道。这个家里无人知道。我是
指给婴儿喂奶,是不是?那比在某个肮脏、陈旧、简陋如蚤窝的影院后排让人乱摸
您的乳房更自然!”
“海伦!”安在座位上转身,嘴唇缩成一条窄线。
“已经很长时间了。”乔治有点后悔地看了妻子一眼。
“什么已经很长时间了?”她喝问。
“我的乳房在陈旧简陋的影院被人乱摸。”她说。
安愤怒地哼了一声。“她是向你学的!”她责备道,“你老把她当成人对待。”
“因为她快成年了,”他回答,“你目前只能指导它们,宝贝安,然后它们就
独立了。海伦健康、聪明、快乐、漂亮,又不喝酒。而且已经戴了约四年的乳罩,
每月她——”
“乔治!”
“忌讳!”海伦哈哈地笑。
“不管怎么说,”乔治开始生气了,“我们不是谈海伦,而是谈尤连。我承认
海伦很正常。可是她的表哥——或隔辈表哥,或别的什么东西不正常。”
“举个例子,”安辩论道,“你说他不正常。那么,他反常?欠正常?他有什
么缺陷?”
“一谈到尤连,”海伦在后座插话,“你们俩总是开始争吵。他值得你们争吵
吗?”
“你妈是个很忠诚的人,”乔治偏转头脑对她说,“乔治娜是她的表姐,尤连
是乔治娜的儿子。这意味着她俩碰不得。你妈不愿面对简单的事实,就是如此。她
对所有的朋友都一视同仁:听不进反对他们的任何话,这值得称颂。不过我一是一,
二是二。我总是觉得尤连有点太——如刚才所说,奇怪。”
“你是说,”海伦追问,“有点不正常?”
“海伦!”她妈又抗议。
“这个我是向您学的!”海伦突然打断他,“您总是说同性恋者不正常。”
“我从未谈……谈论过同性恋者!”安大怒,“肯定没有跟你谈过!”
“我听爸爸和您谈话时提到他的一两个男朋友——说某某牧师免职后,成了同
性恋者,”海伦实话实说,“而你回答:‘什么,某某有点不正常?真的吗?’”
安突然攻击她,如果能够着她,很可能早就出手了。她红着脸叫道:“看来将
来我们得把你关在你的鬼屋里,然后才开始说话!你这个鬼丫头!”
“在我也开始骂人之前,也许你们最好这么做。”海伦也不示弱。
“好了,好了!”乔治给她们调停,“观点都摆出来了。不过我们是在度假,
忘了吗?我说可能是我的过错,不过尤连让我感觉不舒服,就是如此。我也无法解
释原因。不过我们在那里的大部分时候,他通常不掺和;我情不自禁地希望这次也
一样。这是为了让我头脑平静。不过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种小伙。至于他‘你的父
亲好吗?’——这种问候(海伦以某种方式克制自己的窃笑)——我没法说。不过
他确是被那所寄宿学校开除了,而且——”
“他没有!”安不得不发言了,“被开除,真的!他提前一年获得毕业资格,
比其他同学提前一年离校。我是说,资历——比一般人聪明就证明这个人是同性恋……
狂?绝对不是!这里‘万事通’的机灵小姐考试有几个二等‘优’级,这使得她几
乎无所不知;在这方面,尤连一定跟神似的!乔治,你有什么资历?”
“我看不出你说的跟我说的有什么区别,”他回答,“我听说,大学里产生的
同性恋者比现代中学产生的同性恋者总和还多。而且——”
“乔治?”
“我是个学徒,”他感叹,“你们都很清楚。贸易资历我全有了。然后我成了
一个熟练工——为我老板挣钱的建筑师,直到我最后独立做这一行为止。而且——”
“你有什么学术资历?”她决定问到底。
乔治驾着车,一句话也没说,把车窗玻璃摇下一点,呼吸温暖的空气。过了一
会儿,他说:“跟你一样,亲爱的。”
“绝对不是!”安胜利了,“唉,我们全加起来也没有尤连聪明。我是指在纸
上写东西这个方面。我给他限定时间、他能拿出像样的东西。我承认他不苟言笑,
来去像幽灵一样,比同龄的男孩要沉闷,对生活更不热心。看在上帝的份上,让他
喘息喘息。看看他的不利条件:他从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完全由乔治娜独立抚
养;自从伊利亚去世以来,她并未时时刻刻与他呆在一起,在十二岁以前他一直住
在那座阴暗的老宅里。难怪他有点沉默不语。”
她似乎因此赢了这一天。他们没再和她相争辩,而且很明显对这种辩论丧失了
一切兴趣。安在头脑中搜索一个新话题,结果什么也未找到,就在座位上放松。
“沉默寡言。”海伦在头脑中思考自己的想法,“尤连沉默寡言吗?”她妈刚
才是指尤连弱智吗?当然不是,她的辩论一直是反对这一点的。害羞?退让?对,
这一定是她的意思。他一定让他觉得害羞——如果对他了解不是更清楚的话。从两
年前开始海伦就比别人对他了解更清楚。至于奇怪——完全不是。但她会怀疑这一
点。她窃笑着。不如让他们继续这么想。至少他们认为他是个同性恋者时,就不会
担心她和他做伴。不,尤连并不完全是个同性恋者。可能是个异性恋者或双性恋者。
两年前,对……
海伦用了很长时间才说服他与她交谈。她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当时是一个美丽的星期六,是十天假期中的第二天;她父母和乔治娜到萨尔科
姆的大海边去日光浴;尤连和海伦留下看房子:他与阿尔萨斯小狗一起玩,她则探
索花园、大粮仓、破败的旧马厩和黑暗、密集的矮林。尤连不喜欢沐浴。事实上他
恨太阳和大海,而海伦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与父母呆在一起。
“跟我一起散步吗?”她发现尤连和蹒跚学步的小狗呆在阴冷的图书馆里就催
促他。他却摇头。
在太阳似乎从未到达的这间房子的阴暗角落里,他显得脸色苍白,笨拙地倚在
一个靠椅上,一只手抚弄小狗耷拉的耳朵,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
“干吗不行?你可以带我去看墓地。”
他看了小狗一眼:“假如它走得太远了,就会累着的。它还走不太稳。我在太
阳下容易晒着,所以不太喜欢太阳。何况我在看书。”
“跟你在一起没什么意思。”她有意噘着嘴告诉他。然后问:“谷仓顶上的干
草棚还有草吗?”
“干草棚?”尤连有点惊讶。他不潇洒的长脸在沙发背的黑绒布的映衬下,成
了一个软球。“我好几年没去那里了。”
“你在看什么书?”她挨着他坐下,伸手去抢他长指头的软手松懈地握着的那
本书。他往后退,不让她抢书。
“不是给小女孩看的。”他不动声色地说。
她受了挫折,就一甩头发,把整个大房间都扫视了一遍。房间很大,从中间隔
开了。像一个公共图书馆:书架从地面排列到天花板,四面的墙都是放满了书的壁
龛,散发出尘封和发霉的旧书气息。由于充满了这种气息,所以她几乎不敢呼吸,
以防自己的肺部充满文字、墨水。干胶和纸纤维。
房屋一角是一个不深的壁橱,门敞开着。地毯上脱线的痕迹显示出尤连拖着一
架梯子到某处书架旁去的路线。最上面一架的书几乎掩藏于阴暗之中,老蜘蛛网上
积满了灰尘,不像低层的书码放那么整齐;顶层这些书随便地堆放着,一片杂乱,
好像最近被人翻动了。
“哦?”她站了起来,“我是个小女孩,对不对?那你又怎么样?我们就差一
岁,你知道……”她走到梯子旁,开始往上爬。
尤连的喉结在喉咙里上下滚动。他把手中的书一撂,站了起来。“别动最顶层
的那一架。”他来到梯子脚下冷冷地说。
她不理他,只顾看着书名大声念出来:“《人类磁性》(科茨著),或《如何
催眠》。哇!不懂!狼……哦,《使人变狼术》。嗯?还有……《好色的比尔兹利》!”
她高兴地拍着双手。“什么,是淫秽的图画,尤连?”她从架子上把书取出来,打
开阅读。“哦!”她更轻声地说。打开的这一页的黑白图画表现的不只是色情,简
直是兽性。
“放下!”尤连在下面嘶叫。
海沧放下《比尔兹利》,开始浏览其他书名。“《吸血行为》——哇!《登徒
子与慕男狂的性能力》、《施虐狂和性偏差》。还有……《寄生生物》?种类真多!
这些老书一点也未蒙尘。你常读吗,尤连?”
他摇了一下梯子,并且坚持说:“快从上面下来!”他声音很低,但带有威胁
性。似乎是喉音,比她以前听到的更深沉,但已经根本不是青少年的声音了,而差
不多已经是男人的声音了。然后她俯视着他。
尤连站在她下面,在她的膝盖下凌厉地仰望。他的眼睛像纸做的脸上打出的孔
一样,瞳孔像黑色大理石一样闪亮。她使劲盯着,可是他们的眼睛并未相遇,因为
他并未注视她。
“唉,我确实相信,”她当时逗趣地告诉他,“你真是相当淘气,尤连!由于
这些书和一切……”她因为天热而穿上了短衣服,此时非常高兴。
他转移了目光,摸了摸自己的眉毛,闪到一旁。“你……你想看谷仓?”他的
声音又变柔软了。
“我们可以去看吗?”她转瞬之间就下了梯子,“我喜欢旧谷仓!可是你妈说
不安全。”
“我认为够安全的,”他回答,“乔治娜什么都担心。”他从小就称妈妈为
“乔治娜”,而她似乎并不介意。
他们穿过杂乱不堪的房间,来到前面;尤连抽身去自己房间呆了一会儿。回来
时戴着眼镜和一个耷拉的宽檐帽。“现在你的样子看起来像一个面色苍白的墨西哥
匪徒。”海伦引路时告诉他。黑色的阿萨斯小狗在他们脚后翻滚;他们向谷仓走去。
事实上,谷仓是一个简单的石头外屋,一排厚木板横搭在高梁上,构成干草棚。
隔壁是完全坏了的马厩,成了一堆破败的老建筑。四五年前,博德斯库允许当地一
个农夫的马驹在墓地过冬时,为他们在谷仓堆干草。
“你们到底为什么需要一个这么大的地方居住?”海伦问他。他们通过一个嘎
吱作响的门,进入谷仓中的阴暗之处,只见灰蒙蒙的阳光和仓惶逃窜的老鼠。
“对不起?”他心里在想别的,所以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整个这个地方。那堵环绕谷仓的高耸石墙围了多少土地?三英亩?”
“只有一英亩半。”他回答。
“一个巨大的杂乱房间,包括老马厩、谷仓、一个杂草丛生的围地——秋天还
有一个阴蔽的矮林可以穿过;所有这一切都在褪色!我是说,为何两个普通人需要
这么多居住空间?”
“普通人?”他好奇地看着她,墨镜片后湿润的眼睛闪闪发光。“你认为自己
是普通人吗?”
“当然。”
“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是个非凡的人。我也是,乔治娜也是——我们三个
人非凡的原因各不相同。”他的话听起来非常真诚,几乎有点攻击性,似乎是否认
她对他的驳斥。然后他耸耸肩说:“不管怎么说,问题不是我们为何需要这么一个
地方。这个地方本来属于我们,就是如此。”
“你们是如何得到的?我的意思是,不可能是你们买的!一定有许多其他舒服
的地方可以居住。”
尤连穿过成堆的老石板和锈迹斑斑的破工具之间的铺面地板,来到敞开的木梯
脚下。“干草棚。”他用黑眼睛盯着她说。她看不见那些眼睛,但是可以感觉到。
有时他似乎在梦游,所以动作很不稳定。爬楼梯时他就是这个样子——极其缓
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还有草。”他说话的声音像深水池一样倦怠无力。
她注视着他,直到看不见了为止。他有点瘦,好像饿了。她爸认为他柔软,而
且有点女孩子气,可是海伦的想法不同。她把他看作一只聪明的动物——狼。有点
鬼鬼祟祟,可是又考虑周到,而且时刻做好准备,等待机会……
她突感闷热,大吸了三口空气,然后才跟着他往前走。往上小心地攀登术梯时
说:“我现在记起来了!这些房子是你曾祖父的,对不对?”
她出现于干草棚之中。三大捆干草堆成一个尘封和枯萎的金字塔,因岁月流逝
而变白了。阁楼的一端是敞开,突出的山墙使它免受风雨侵袭。稀薄的热光束透过
瓦片之间的裂缝斜射进来,像琥珀粘住苍蝇一样截住尘埃,在地板上形成黄色的光
圈。
尤连掏出一把小刀,熟练地割开最上面那捆干草扎束,使它像一本古书一样散
落了,于是他把一大抱拖到地板上。
“给吉普赛人当床,”海伦想,“或是给淫荡之人当床。”
她躺下了。知道自己俯卧的时候,衣服拱到了衬裤以上。但她没作任何整理。
相反,她还把腿张开了一点儿,扭动屁股,试图让人觉得自己的动作是完全无意识
的——实际上当然是有意识的。
尤连纹丝不动地站了很久,她能感觉到他在看着她,不过她只是把双手窝成杯
状,托着下巴,向阁楼敞开一端的外面眺望。由此你可以看到围墙、弯曲的车道和
矮林。尤连的阴影挡住了几束阳光,使她屏住呼吸。干草动了,她知道他像森林里
的狼一样猫在她身后。
他耷拉的帽子掉在她左边的干草里,墨镜扑通掉进帽子里;他躺在她右边,手
臂偶尔不经意地放在她的腰上,动作简直轻如鸿毛,可是她觉得像一根铁条。他躺
的地方不太靠前;用右手撑着下颌,看着她。他的手臂那么放在她身上,一定很不
好受。他承受着手臂的大部分力量;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开始发抖,可是他好像不在
意。他当然不会在意,是不是?
“对,是我外曾祖父的,”他最后才回答她的问题,“他出生在这里,也死在
这里。这个地方传给乔治娜的母亲。她的丈夫——我外祖父不喜欢这个地方,把它
租了出去,搬到伦敦去了。他们去世后,又传给乔治娜。当时由住在这里的上尉终
生租赁。最后他也大限已到,乔治娜就带着我一起来出售这些房子。我觉得我当时
还不到五岁,可是我喜欢这个地方,并且跟她说了。我说我们应该住在这里,乔治
娜认为我的主意不错。”
“你真了不起!”她说,“五岁时的事情我一件也记不起来了。”他的手臂此
时直接滑过她的身体,所以他的手指差点摸到了她臀部曲线下面的大腿部位。海伦
感觉那些手指释放一种近似电击的东西。她知道它们不带电,不过却给人以电击的
感觉。
“几乎从我出生以来的一切事情我都记得,”他极其平和地告诉她,声音简直
有催眠的作用。“有时我甚至觉得出生以前的事我也记得。”
“嗯,这可能是你‘非凡’的原因,”她告诉他,“我跟别人的不同之处又是
什么?”
“纯洁无瑕,”他马上“嗬嗬”回答,“而你又不想纯洁无暇。”他的手摩挲
着她的臀部,带电的手指顺着臀部的曲线来回触摸。
海伦发出叹息,把一根草放于牙齿之间,慢慢翻身,然后仰卧着。她的衣服往
上拱得更多了。她不看尤连,而是睁大眼睛盯着头顶上斜排的瓦片行列。她转身时,
他的手也往上移了一点,可是并未拿走。
“我不想纯洁无瑕?你为何这么想?”她想,“是因为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尤连又用男声回答。过去她未注意到他从童声到男声的缓慢转换,这次才注意
到了。
他说话时声音浑厚、幽暗:“我读过这方面的书。像你这么大的所有女孩子都
不想纯洁无瑕。”
他的手放在她肚皮上,在肚脐上流连,下滑,钻入她的衬裤带子以下。她用手
截住了他。“不,尤连。你不能。”
“不能?”尤连梗塞了,“为什么?”
“因为你说得对:我纯洁无瑕。而且时机未到。”
“时机?”他又颤抖了。
她把他推开,突然叹息道:“噢,尤连——我出血了!”
“出血——?”他从她身边滚开,蓦地站了起来。她很惊讶地盯着他站在那里。
他好像发烧的人一样发抖。
“对,出血,”她说,“你知道,这很正常。”
他脸上失去了苍白,像一个醉汉的脸一样充血,涨得通红,黑眼睛眯成一把利
刀。“出血!”他这次终于噎出了一个整词。他手弯成爪,向她伸出手臂,她马上
觉得会受到他的攻击;她还可以看到他的鼻孔在张大,嘴角在紧张地抽搐。
她第一次觉得害怕,觉得他有点奇怪。“对。”她低声说,“每月一次……”
他的双眼睁大了一点。瞳孔似乎充满了血丝。光在闪烁。“啊!啊——出血!”
他似乎刚懂她的意思。“噢,对……”他打了个趔趄,转过身,跌跌撞撞地下了楼
梯,走了。
然后海伦听到了小狗欢喜地狂猜(它爬不上楼梯,所以只能呆在梯子下),然
后跟着尤连回到屋里去了,哀鸣与吠叫也渐渐远去。她这才松了口气。
“尤连!”她对着他身后叫喊,“你的墨镜和帽子!”他即使听到了,也不会
回答。
然后这一天当中她再也找不着他了,也没有用心去找他。她很自傲;他也不来
找她,剩下的假期里她与他打交道也不多。也许这样最好,因为她一直纯洁无瑕。
两年前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过她想起他时,还记得他的手在她的肉体上的烧灼感。现在返回德文,车外
的乡村一闪而过,想知道阁楼上是否还有草……
乔治对尤连也有自己内心的看法。安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却改变不了他对
尤连的看法:那个小伙子在几个方面都很奇怪。不只是洗礼时的不快让乔治生气;
这个青年神秘的行为当然也让人心烦。他也有病,不是心理上的病,也不是生理上
的病,而是一种全面的病态。有时看着他,或冷不防地侧视他,他仿佛被突然打开
的电灯所惊吓的螳螂,或是一只奋力向前、退潮以后被困于沙滩上的水母一样。你
几乎可以感觉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在沸腾。如果这种东西既不完全是心理上的,也不
完全是生理上的,可是又包含二者,那究竟是什么?
难以解释。也许它是心理、生理和灵魂三方面的?只是乔治不太相信灵魂。他
不是怀疑灵魂,而是希望有证据证明它的存在。他死亡的时候很可能以防万一,祈
祷过,不过在此之前……
至于安曾说的尤连在学校的情况:对,关于它的全部情况都对。他提前参加了
一切考试,通过了每一门,但这不是他提前离校的原因。乔治有个文稿起草人,叫
伊安·琼斯,在他伦敦的办公室工作,有一个小儿子和尤连在同一个学校上学。安
当然不会听这一切,但有关尤连的流言蜚语到处都是。尤连可算是半个同性恋者,
勾引过一位男教师,把对方的性欲激发了。而尤连一旦压在对方的身体上,就成了
一个恣意作乐的人,用阳物在对方身上每一处性交。对方责备尤连。这是一个故事。
接着:
上艺术课的时候,尤连绘的画使一位很温柔的女教师动手打了;她还直捣他的
床位,烧毁他的艺术作品。尤连个性散漫(乔治不知道他们是否仍然那么待他),
人们发现他脸上、手上粘满了脏东西和动物内脏,独自游荡。他一只手拎着一只还
在冒着热气的小野猫的尸体。他说是别人干的,可是这个地方是个沼泽地,方圆几
英里无人。
不仅如此。他似乎梦行,把小男孩们的屎尿都吓了出来。使学校不得不派晚间
警卫在他们宿舍门口站岗。这时,校长与乔治娜作了一次长谈,她同意尤连离校。
不管是自动离去还是被开除,都是为了保全学校的名声。
还有其他次要事情。不过上述故事包括了基本内容。
就因为这些理由,乔治不喜欢尤连。当然还有一件事的来历跟尤连本人一样久
远,而且铭刻于乔治的脑海,不可磨灭。
乔治仿佛看到一位老人临死时,把床单抱在胸前,最后低语:“给它施洗?不,
不——绝对不能!先给它驱邪!”
安不得已的时候说话也很刻薄,不过极为善良。即使她有自己的看法,也不说
任何伤害人的话。
她在私下承认对尤连有看法。
现在她往座位后部挪了挪,伸展身体,感受从半开的窗户外吹人的凉风;此时,
那些想法又冒出来了。都是些奇怪逗趣的事情:一只绿色大青蛙;她左边的乳头不
时发出的疼痛。
很难对那个像青蛙的东西聚焦;更确切地说,她不喜欢对其聚焦。就个人而言,
她连一只苍蝇也伤害不了。当然一个才五岁的孩子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能意识
到吗?问题是,自她了解尤连以来,他总好像完全了解自己的作为,甚至在婴儿时
就已经完全了解了。
她称他为“有趣的小家伙”,而事实上乔治说得对:尤连还不只是有趣。还有
一点——他从来都不哭。这种说法也不太对,他饿了的时候,至少很小的时候哭过。
他在直射的阳光下也哭过,很明显这是由从婴儿时期就有的俱光症引起的。对了,
他至少还在洗礼上哭过,虽然这次哭本身好像显得更像愤怒或暴怒。据安所知,他
从未接受过合适的洗礼。
她任由思绪控制自己,开始回忆。海伦出生的时候,尤连刚开始瞒珊学步。过
了一个月左右,可怜的乔治娜才恢复健康,能够回家,就把他接了回去。安清楚地
记得那个时刻。她奶量多,身体胖如黄油,脸色红润,多么健康!她一生中最快乐
的时候莫过于此刻了。
海伦刚满六周的那天,安给她喂奶。这时尤连像一个小机器人一样蹒跚走来,
寻找被海伦剥夺的一点额外感情,甚至嫉妒她,因为他不再是无比重要,出于冲动
——由于同情这个可怜的小孩而产生的痛苦,她抱起他,亮出左边的乳房,给他喂
奶。
回忆这些的时候,乳头上的阵痛又像黄蜂叮螫一样让她难受。“噢!”她从半
睡中醒来了以后说。
“你没事吧?”乔治立即询问,“把车窗摇低一点,让我们呼吸点新鲜空气。”
汽车发动机的不断咕哝又把她唤回了现实中。“我痉挛了,”她撒谎,“浑身
像针毡般难受。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歇一会儿吗?——比方说下一个咖啡馆?”
“当然可以,”他回答,“现在随时都能找到一个。”
安垂头弯腰,勉强回到记忆之中。对,给尤连喂奶……她抱着两个婴儿坐下来,
两个人——海伦在右边、尤连在左边吮奶,而她在打瞌睡。有点奇怪的是:一种她
无心抵挡的倦怠袭上身来。然后她觉得疼痛,立刻就醒了。海伦在哭泣,而尤连一
身血淋淋的!
她以近于震惊的样子盯着这个蹒跚学步者。他奇特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的脸。他鲜红的嘴像七鳃鳗一样粘在她的乳房上!她的奶和血沿着她的乳房肿胀的
曲线往下流;他的脸上沾满了血,闪着红光,以至于他看起来像一条贪婪的黑眼水
蛙。
她给自己和尤连清洗以后,看到了尤连如何撕咬她乳头周围的皮肤:他的牙齿
留下了一些极小的牙痕。撕咬的伤口过了很长时间才愈合,不过叮螫的感觉从未消
失……
然后出现了青蛙那一幕。安确实不愿再想这一切,可它总是索绕于脑海,挥之
不去。这件事发生于乔治娜变卖在伦敦的全部财产,即她和尤连离开城市去德文的
老宅居住的那一天。
乔治在海伦独处时在他们在格林福德的家的花园里建了一个小池;此后,在些
微的人工帮助下,小池就建成了。现在里面已经长了莲花和一丛灯心草;一丛装饰
性的灌木像一幅日本画一样倚靠在池上;这里还有一种巨大的绿色青蛙和水中蜗牛,
池边还有一些绿色的浮渣。总之,安称之为“浮渣”。仲夏的时候这里通常有蜻蜓
出现,不过那一年他们才看到一两只,而且个儿不大。
她一直和孩子们呆在花园里,看着尤连玩一个柔软的橡皮球。或者说,“玩”
这个词用得不对,因为尤连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样玩得自如。他似乎有一种哲学:球
就是球,不过是个橡皮球而已,往地上扔它就弹起来,对着墙甩,就会弹回来。此
外,并无实际用处,也不能被当成可以带来永久乐趣的源泉。别人可能对此有争议,
不过尤连对这个问题这么看。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他买那个球。他实际上什么也
没玩过。只在地上拍过两次,对着花园的墙甩了一下,不过回弹时,滚到池边去了。
尤连用微带轻蔑的目光追踪,突然兴趣勃发。池边有样东西——一只绿得发亮
的大青蛙跳起来了,两条腿浮在水中,两条腿站在干地上。五岁的尤连吓呆了,在
感觉到有东西要袭击自己的几秒钟之内,变得像猫一样安静。海伦跑去把球捡了回
来,然后拿着球往花园跑去了,可是尤连只顾盯着青蛙。
正在这时,乔治从室内向外叫喊:烤肉串烧蝴了。这些烤肉串是给乔治娜举办
的告别会餐上的主菜。乔治是厨师。
安急忙跑出来挽救局面,沿着不规则的石板路,穿过玫瑰架拱门,到达屋后的
铺石门廊。用了一两分钟才把冒气的肉串从烤架上弄到室外桌上的盘子里。乔治娜
从楼上珊珊下来,显出“终于到了”那种神态;乔治拿着草药从厨房出来。
“对不起,亲爱的,”他抱歉道,“时间就是一切,我已经生疏了。不过现在
已经做完了,一切都很顺利……”
只是并非一切如意。
安听到海伦从下面的花园里发出惊叫,就屏住气息往回走。
安刚到池边时,还不太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她想尤连一定俯身掉到绿
色浮渣上去了。然后聚焦,图像就清晰了。不管她如何想忘却这一切,但直到今天
也无法做到这一点:
池边小而白的马赛克瓦片上黏满了血和内脏;尤连的脸和手上也粘满了黏性物
质:像一尊佛一样盘腿坐在池边,手中拿着的青蛙像一个撕碎了的绿色塑料袋,往
外溢东西,这个孩子天真?他观察它的内脏,嗅它的味道,听它的声音,很明显是
对它的复杂结构极为惊讶。
然后他妈妈从后面飘了上来,说:“天哪,天哪!是活的吗?我看是个活东西。
他有时把东西打开,是出于好奇心,想看它们的内部是如何运作的。”
吃惊的安抓起呜咽的海伦,让她转身,喘着气说:“乔治娜,那不是什么旧闹
钟,而是一只青蛙。”
“是吗?是吗?天哪!可怜的家伙!”她的手直发抖,“可是他正处于这个阶
段,就这么回事。长大了就不会再……”
安又开始思考了:“天哪,我当然希望如此!”
“德文!”乔治得意洋洋地大叫;同时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让她大吃一惊。
“你看到了郡界标志吗?看,你想去的咖啡店就在那里!奶茶、乳脂软糖和成块的
乳脂!我们把车开上去,吃点东西,然后就快到了。安静平和地度过整个一星期。
天哪,我该如何利用这些时间……”
车上一行到了屋前,绕过巴因冬大路,进入停车场,发现乔治娜和尤连已经在
砾石车道上等着他们了。开始他们几乎未注意到乔治娜,因为她被自己的儿子衬得
无足轻重了。乔治停车的时候,海伦的下颌因惊讶而张开了。安只是瞪了一眼。乔
治自己想:“是尤连?对,当然是。他在干什么正经事?”
安从车里出来,最后说(与乔治的想法一致):“啊,尤连!才几年工夫就长
这么高了!”他比她高几英寸;短暂地抱了抱她,然后转向从后座出来、伸展胳膊
的海伦。
“长个儿的可不止我一人。”他说。声音中带有海伦上次听到的深沉,而且已
经很自然了。他伸出手抱着她,同时用深不可测的眼睛盯着她。
“他像魔鬼一样潇洒。”她想。也许“潇洒”这个词用得不对。对,有魅力—
—潇洒得有点不太自然。他的颌又长又直,颚不太像灯笼,眉毛高耸,鼻子又直又
扁,这一切加上眼睛构成一张脸,安在任何其他人的肩上都会格格不入。不过与尤
连的声音和思想相结合,能产生毁灭性的结果。他的样子有点异国情调。黑发往后
自然飘逸,后颈的头发像马鬃一样,使他看起来比她记忆中的尤连更像一匹狼。对
——像狼!他像一棵大树一样不断长高。
“你还是很苗条。”无意中她总算找到了一个话题,“乔治娜阿姨给你吃什么
了?”
他微笑着转向乔治点了点头,然后伸出手。“乔治,旅途愉快吗?我们有点担
心——这里的道路夏天十分拥挤。”
“乔治!”乔治在内心呻吟,“就像对他的妈妈一样直呼我的名字,嗯?不过,
与尤连说话总比不被人理睬好。”
“一路开车顺利。”乔治生硬地笑着,同时随便审视了尤连。尤连比他高三英
寸。算上头发,尤连显得更高了。才十七岁,已经是大人了。主要是骨架大。他要
是再重一英石,就像谷仓门了!他握手也像铁一样坚硬。尽管手指很长,可是手腕
一点也不耷拉。
乔治突然强烈意识到自己日益稀疏的头发、小小的肚子和有点笨重的外表。
“可是至少我能出去见太阳!”他想。尤连的苍白脸色一直未变;即使在这里,他
也像这座老宅的部分阴影一样,老呆在阴蔽的地方。
如果说过去两年使尤连长大了,对他的母亲却不是那么善良。
“乔治娜!”安同时转向表妹,抱着她。在拥抱中,她感觉表妹多么虚弱,浑
身颤栗。十八年前丧夫这件事情仍然在影响她。“你……你看上去气色真好!”
“骗子!”乔治情不自禁地想,“真好?她的样子像个越走越慢、快要停下来
的钟表!”
对——乔治娜像个自动装置,说话和行动都像有程序控制一样。“安、乔治。
海伦,又见到你们真高兴。真高兴你们接受了尤连的邀请。请进!请进!你们肯定
能猜到我们准备了什么东西。自然是奶油茶点!”
她像空气一样轻飘飘地在前面引着大家走进屋去。尤连在门口停下来,转身说:
“请进。放松点。随便进,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说话的方式有点拘谨,让人
觉得他的欢迎有点奇怪。走在最后的乔治走过他身边时,尤连又说:“我能替你把
行李拿进来吗?”
“噢,谢谢,”乔治说,“在这里,我来帮你一下。”
“不必,”尤连微笑着说,“给我钥匙就行了。”他打开汽车行李箱,拿出他
们的箱子,就像它们是空的,什么重量也没有一样。他不是装出来的,这一点乔治
看得出来。尤连很强壮……
乔治跟着他进了屋,觉得房里只是一个无用的遮阴蔽凉处;他驻足倾听门厅一
侧的凹处开着的衣帽间传来的低嚎。里面黑色的橡木大衣架后的最深处有一个极黑
的东西在活动,用黄眼睛瞪着他。乔治更出神地看着,说:“什么在——?”里面
传出更大的嚎叫声。
尤连到了走廊中间,向梯子走去,转身往后看。“哦,别怕它,乔治。我向你
保证,别看它叫得凶,绝对不咬人。”然后厉声命令道:“出来,孩子,到光明的
地方让我们瞅瞅。”
一只快长大的阿尔萨斯黑狗(这个魔鬼似的东西真是尤连的小狗吗?)悄悄溜
了出来,走过乔治身边时,对他龇牙咧嘴。直接朝尤连走去,站着等他。乔治注意
到它不摇尾巴。
“没问题,老朋友,”尤连咕哝,“你本身是个稀罕物。”听了这话,样子邪
恶的狗向屋内走去。
“天哪!”乔治说,“它受过良好训练,谢天谢地。叫什么名字?”
“弗拉德,”尤连马上回答,然后拿着箱子等东西走了。“我觉得这是个罗马
尼亚名字,意思是‘王子’什么的。过去是这个意思……”
第二天和第三天尤连都没怎么露脸儿。这个事实并未太让乔治不安;如果说乔
治有什么感觉的话,那就是轻松。安觉得尤连不在家里很奇怪;海伦觉得他在回避
自己,对此感到不快,可是没有表现出来。一天早晨,安和乔治娜在一起,为了找
个话题,就问乔治娜:“他整天在独自干什么?”
乔治娜的眼睛总显得无精打采,但只有一提尤连,就会有一种因惊讶乃至震惊
而产生的明亮。安这时提到了他——不用说,乔治娜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神情。
“噢,他有自己的兴趣……”她马上转换话题,蹦出这些话,“我们在想如何
把旧马厩拆了。地下有许多大窖;我祖先使用的老客的酒窖;尤连觉得马厩总有一
天会从上面塌到下面的老窖里去。如果我们把这些东西拆了,可以把石头卖了。石
头不错,可以卖个好价钱。”
“地窖?我不知道。你说尤连到地客去了?”
“去查看它们的情况,”(话又从她嘴里断断续续地蹦出来。)‘他担心维修……
可能使……塌掉,使整个房子处于危险之中……只有像隧道一样的旧走廊和走廊上
面开的地窖口。全是些硝石、蜘蛛、发腐的老酒架……没有一样是让人感兴趣的。”
安看到她突然狂热起来,就站起来,走到她身旁,把一只手搭在她虚弱的肩膀
上。年纪更长的乔治娜好像被人掴了一耳光一样,淬然甩开了安的手,走了。她的
眼睛突然盯着不动。“安,”她有点发抖地低声说,“别再问地下的那个地方。千
万别到那里去!那里不……不安全……”
雷克一家是八月第三个星期四从伦敦到这里来的。天气炎热,而且丝毫没有缓
解的迹象。星期一,安和海伦驾车到几英里以外的巴因冬为自己买遮阳草帽。乔治
娜在午睡;尤连不见人影。
乔治记起安提过房子下面的地窖:根据乔治娜的说法,它们是酒窖。他无事可
干,就走到屋外,绕过屋前走到后面,正好碰上用老石头建的一个棚子。以前就对
它注意过,早就觉得这一定是个废弃的户外旧厕所,现在已经不像厕所了。有一个
倾斜的瓦屋顶,在与房子相反的方向开了一扇门。灌木丛生,无人料理。腐烂的铰
链上的门在下陷,乔治想方设法把门拽开了。挤了进去,马上明白这一定是去所谓
地窖的入口。一个十分适于滚圆筒的斜面两边的狭窄石级陡峭下行,任何旧酒店院
子里都可以找到这种地下藏酒的地方。他小心地沿着台阶向底下的门走去,开始把
它吱嘎推开。
弗拉德就在里面!
乔治推门时,它的吻就探出了三英尺。瞬间之前是狗的狂叫。嗥叫和拱动是乔
治得到的唯一警告。他被吓呆了,幸好及时把手抽回来。阿尔萨斯狗的牙齿直扑他
的手所放的门楣上,撕下许多长木条。乔治的心“怦怦”地跳,靠在门上,把门关
上,看到了狗充满仇恨的双眼。
首先,弗拉德为何在这里?乔治只能推测,尤连在来客时,就把它关在这里,
不让它出来捣乱。这真是聪明的一招,因为一看就知道弗拉德叫得不凶,可咬人厉
害!可能尤连就跟它呆在下面。好,他们两个完全可以互不理睬……
乔治非常惊愕,于是离开此处,沿着大路走了半英里,来到十字路口的一家酒
店。一路上被田地、小径、鸟语和篱笆上通常十分悦耳的昆虫鸣叫所包围,于是勇
气慢慢恢复了。太阳炎热;到达目的地之前,已经很想喝点饮料了。
古老的酒店以茅草为顶,到处是橡木梁和黄铜马饰。一座祖父钟在轻轻地滴答
滴答地响;一只巨大的白猫悬挂在椅子上;弗拉德之外,乔治对猫完全能够忍受。
他要了一罐啤酒,坐在吧凳上喝。
酒吧里还有其他人:一对时髦的年青人坐在远离乔治的小格窗附近角落的一张
桌旁;乔治刚才看到的停在院子里的小跑车一定是他们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些当地
少年在玩多米诺牌;两个守旧的人在附近的桌旁饮酒畅谈。正是后面这俩人的低沉
咕哝声吸引了他。乔治品着冰凉的贮存啤酒,酒吧侍者去忙别的事情以后,他觉得
自己听到了“哈克利”(哈克利庄园是乔治娜的房屋)这个词,于是竖起耳朵继续
听。
“噢,啊?那里有个家伙,嘿?听人说是个让人好笑的家伙。”
“当然一点证据也没有,但有人见过她跟他在一起,这就够了。她顺着布里克
斯汉姆道路直走莎克汉姆角。真可怕!”
“他们说的明显是当地的一个悲剧,”乔治想。这个角是伸向海中的峭壁岬地。
他望着二位低语者,点了点头,对方也向他点了点头。他继续喝酒。虽然他能听到
他们的谈话,他们还是继续讲。其中那个瘦削而苍白的在听,那个红润而肥胖的在
讲。
现在他继续讲:“当然怀孕了。”
“怀孕了,是吗?”瘦削的那个急促地问,“你觉得孩子是他的?”
“我什么也不觉得,”刚才讲故事的人否认,“我说过,没有证据。而且她是
个怪人。不过大年青了。有点可怜。”
“是可怜,”瘦削的那位表示同意,“不过她像那样一跳……你认为她为什么
那么做?我是说,现在不结婚就生孩子算不了什么!”
乔治从眼角看到他们靠得更近了,声音更低了;他极力想听清他们的话:
“我认为,”肥胖的那位说,“大自然告诉她这么做不对。你知道母羊没到交
配期怎么生出羊羔的?一回事,可怜的老弟。”
“你说那么做不对?那他们给她剖腹了?”
“啊,他们居然那么干!她知道潮退了,自己不是在水里走,而是向石头冲去!
她敢肯定。这话就咱俩知道,不可外传,你知道我女儿玛丽在医院。她说他们把她
弄进医院的时候,样子像死羊肉。他们听了听她肚子里的动静,发现里面还有东西
在踢打……!”
听者停了一会儿,问道:“是孩子在踢打?”
“还能是什么,傻老头!他们把她的肚子打开了。非常可怕——只有几个人知
道,这个就说到这里。然后,医生看了一眼,在里面放了根针。这个孩子就这样完
了。然后进了塑料袋,又进了医院焚化炉。就这样。”
“畸胎,”瘦削的那位点头,“我听说过这样的事。”
“嗯。这个孩子不像别的畸形孩子一样……几乎一点也不畸形!”脸色红润的
那位说,“是我女儿玛丽编的吗?好像是她体内的一个什么大肿瘤。一个可怕的肉
块,纤维状的。据推测已经长成婴儿了,因为已经有胎盘和羊膜了。不过肯定死了!
我女儿玛丽说那个婴儿眼睛长得不是地方,还长了牙齿;光落在上面的时候,它就
显出非常恐惧的样子!”
乔治最后咕嘟一口喝完了啤酒。酒店的门被猛地推开了,进来了一群年青人。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在一个隐蔽的四处找到一个自动唱机;摇滚音乐四处弥漫。
酒吧侍者回来了,尽最大力气拖了几品脱酒来。
乔治离开酒吧,沿着大道往回走。走到半路上时,安开着他的车停下了。安大
喊:“坐到后座上去。”
她戴着一个宽边黑草帽,与她的夏装形成完美对照。坐在她身旁的海伦戴一个
黄圈帽。“怎么样?”乔治扑通倒在后座上,砰地关上车门,把安逗笑了。母女俩
侧首卖俏,炫耀她们的帽子。“像几个乡下姑娘坐车兜风,嗯?”
“在这里,”乔治生气地回答,“等下姑娘需要小心自己的行为。”他没解释
自己的意思;而且无论如何他也不会以自己在酒店偷听到的故事的口吻提哈克利。
他认为自己只是误解了那些人所说的开始几个词。不管如何,他为这件事弄得一点
也不愉快。
第二天——星期三的早晨,乔治很晚才起床。安让他在床上吃早餐,他拒绝了,
继续睡觉。十点起床后,躲到一间静室,自己做了一顿毫无味道的早餐。然后在起
居室发现安留的字条:
亲爱的——
尤连和海伦出去遛狗(弗拉德)去了。我可能要开车送乔治娜进城,给她买点
东西。我们会回来吃午餐。
乔治叹息,表示不悦,同时愤怒地嚼着下嘴唇。他原来想今天早晨快速浏览一
下地窖,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尤连本来可以带他去那里。剩下的时间呢,他原计
划开车送女孩们去萨尔科姆的海滩;在海边待上一天,也许会使乔治娜从目前的处
境中拔出来。腥咸的空气对一直有点虚弱的海伦也有好处。这就像安和她一出伦敦,
在车上异常高兴一样!
对了——下午也许仍然有去海滩的时间。可是今天早晨怎么办?也许可以去老
巴因冬,去海港?走到那里距离不短,可是他总能在沿路随意停下来喝一杯。然后,
假如疲劳了或是时间来不及,他就乘出租汽车回来。
乔治就这么办。他戴上双筒镜,眺望码头对岸不太远的布里克斯汉姆,约十二
点半时坐出租车回到哈克利,在门口下车时向司机付了费。出去远足,加上一杯冰
啤酒,使他感到十分惬意;好像他算好了整个远足完成以后,正好可以赶上午餐。
弯曲的砾石小径靠近矮林——这里一排桦树。山毛榉和梢木密密麻麻,一棵大
雪松耸立在不远处;他顺着这条车道漫步,走过自己的车旁——车前门还开着,钥
匙还在点火器里未拨。乔治盯着车,有点惊讶;悠闲地绕了一圈,向四周张望。
矮林中间蜿蜒着铺了不规则石板的一条小径;四周是一度很精美的白色三棒栅
栏——美得就像童话书里的树林一样。栅栏已经倾斜,白色差不多已经褪去,两边
长满了杂草。乔治往那个方向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只见深草、刺藤、栅栏柱顶和
树木。还有……也许是什么又大又黑的东西在林下植物中悄悄移动?是弗拉德?
很可能是安、海伦、乔治娜和尤连都在矮林里漫步;当然是在树冠下树叶茂盛
清凉的地方。如果只有尤连和那只狗在其中,或那只讨厌的狗独自……
乔治突然觉得很害怕尤连和狗。对,是害怕他们。尤连不同于他所认识的其他
任何人,而弗拉德不同于其他任何狗。他们两个都有点不正常。在这寂静而炎热的
夏日中午,乔治发颤了。
然后镇定了。被吓住了?害怕一个古怪奇异的少年和刚长到八成的狗?荒唐!
他大喊一声“喂”——没有回答。
他被激怒了,刚才的愉快心情很快消失了,匆忙往屋里跑。推门进去……没人!
穿过老地方,“砰”地关上门,最后爬上楼梯,向他和安的卧室走去。其他人到底
上哪里去了?安为什么把他的车那样停在那里?他得他妈的独自一人过一整天?
透过卧室的窗户,他可以看到从屋前院子到大门边的大部分。谷仓和拥挤的马
厩挡住了他看矮林的视线,可是——
乔治的注意力突然定格于围绕矮林的栅栏这边的深草中透出的色斑,被吸引住
了。挪了一点地儿,尽量看到老谷仓突出的山墙以外的地方。无法聚焦。然后记起
还挂在脖子上的双筒镜了,赶紧对着眼睛调节焦距。
山墙仍然挡着他的视线;他的观察范围也不对。色斑还在——难道是一件衣服?
——可是映衬出来的是不断跳动的粉红的肉色调。乔治用邪恶而不耐烦的双手,最
后调对了观察范围,使画面拉近了。对,映出夏日色斑的是一件衣服。肉色调是—
—肉!裸露的肉体。
乔治扫视着这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草地里。他看不见海伦的脸,
因为她脸朝下、背朝上站着,尤连带着狂怒和激情趴在她身上,双手抓着她的腰部。
乔治开始发抖,但无法制止他们。海伦一定是自愿的。他说过她已经长大,可是天
哪!那也得有分寸。
她一丝不挂地趴在草里,仿佛乔治当初刚出生时一丝不挂的女婴;草帽和衣服
都抛在一旁,她粉红的肉体正对着这个……这个污秽的人!假如乔治以前怕尤连,
这下他不仅不怕他,而且开始恨他了。那个奇怪的私生子如果被乔治消灭掉,样子
会显得更奇怪。
他扯下脖子上的双筒镜,扔到床上,向门口走去——肌肉绷得紧紧的。乔治惊
讶了。他又看到了什么东西;一样令人恐怖的东西在他内心烧灼。他又伸出已十分
麻木的手拿起双筒镜,继续注视深草中的那一对。尤连完了事,瘫睡在性伙伴身旁。
乔治让镜头从他们身上滑过,对准草帽和凌乱的衣服。
草帽镶着黑色宽边。那是安的帽子。然后,他发现衣服也是安的。
双筒镜从乔治的手指上滑落。他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沉沉地扑倒在床上—
—这是他和安的床。安一定是自愿的……这些词老在他眩晕的头脑里重现。他无法
相信目睹的一切,但又不得不相信。她一定是自愿的。
他说不清自己坐在那里发了多久的呆:五分钟?最后终于自拔了。然后摇摇身
子,知道自己必须干什么了。从尤连学校传出来的一切故事,一定是真的。这个下
流胚是个性变态者!可是安呢,安是什么?
可能是她喝醉了酒?或被人下了麻醉药?准是这样!尤连一定给她吃了什么东
西。
乔治站起来了,冷静如冰;血液沸腾,头脑成了一片白色的雪地,下一步要走
的路已经在上面明确勾勒出来了。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觉得神和魔的力量都在内心
流动。要把那头淫猪黑色无神的眼睛抠出来,还要吃掉他腐烂的心!
他趔趔趄趄走下楼梯,像醉汉似的跌跌撞撞穿过空荡荡的房间,杀气腾腾地走
向矮林。在刚才发现安的帽子和衣服的地方又找到了它们。不过不见安,也不见尤
连。血液在乔治的太阳穴汩汩流动;仇恨像酸一样腐蚀他的头脑,撕去他的每一层
理性。他仍在低矮的刺藤中趔趄爬行,向砾石车道走去,对着房子瞪大眼睛,表示
仇恨。然后有样东西吸引他往后看。弗拉德就站在他身后的大门边观察,然后不知
畏惧地往前冲。
乔治恢复了理性,开始恨尤连了;如果能办到,就把尤连杀掉,可是他仍然怕
狗。狗,尤其是这头狗的身上总有让人害怕的独特东西。他冲着房子的方向往回跑,
绕过一排丛林时,看到尤连正骑在屋后对着地窖入口的灌木丛上。
“尤连!”乔治想大喊,可是发出的声音却低而急促,就不再喊了。干吗警告
那个卑鄙的性变态小子?弗拉德在他身后加速,开始跳跃着往前跑。
到了屋的拐角,乔治停下来拼命呼吸空气。此时他处境不佳。然后他看到一把
生锈的老鹤嘴锄靠在墙上,就抓了过来。从肩上往后瞧,看到弗拉德在后面追赶,
极为恐惧,于是加大了步幅。乔治迅速闯进通向地窖的低矮灌木丛里。尤连站在开
着的门边。他听到乔治走来,转身惊讶地看着他。
“啊,乔治!”他病态似的笑了笑。“我在想你可能想看看地窖?”然后看到
了乔治的表情和他神经紧张的手中的鹤嘴锄。
“地窖?”乔治因为仇恨而几乎完全昏乱了,噎住了。“对,我他妈的去!”
他挥舞着镐似的武器。尤连举起手臂护着脸跑了。沉重的锄头上锐利、锈蚀的锋口
扎入尤连右肩背后,穿透肩胛骨的下部,连锄柄也扎入了他的体内。
尤连往前一倒,从中间的斜面摔下;鹤嘴锄还插在他的身上。倒下去时“啊!
啊!”两声——完全不是尖叫,而更像是惊讶乃至震惊的表情。乔治张开嘴唇,伸
出手臂,紧跟在后面。他追赶尤连;弗拉德追赶他。
尤连俯卧在地窖打开的门旁的梯级下面,痛苦地呻吟,艰难地往前移动。乔治
在他的背部中间一英寸下面,“砰”地打了一下,拔出鹤嘴锄。“啊!啊!”尤连
又发出奇特的叹息声。乔治举起鹤嘴锄时,听到弗拉德紧跟在后面嚎叫。
他转身挥舞致命的鹤嘴锄,划了一个弧,直接砸在狗头的一侧,正在跑动的狗
只得停下,蜷缩在水泥地上,像人一样呻吟。乔治喘着粗气,又举起武器——可是
狗已经失去知觉了。它的两侧还在上下起伏,可是已经吐出像布一样的舌头,不动
弹了。
现在只剩下尤连了。
乔治转过身来,看到尤连跌跌撞撞地走进地窖未知的黑暗之中。难以相信!虽
然受了伤,那个下流胚仍在往前走。乔治跟在后面,以便在黑暗中能看清尤连站立
不稳的身影。地窖很大,有不少房间、凹处和连环走廊,但是乔治仍然不让自己的
猎物脱离眼皮一刻。然后——光出现了!
乔治透过一个拱形入口窥视有点微光的房间。石块做成的拱形天花板上悬着一
个尘封阴蔽的灯泡。在环绕光亮的黑暗之中,乔治暂时看不见尤连;然后尤连又在
他和光源之间一歪一扭地走着,乔治又追了上去。尤连发现了他,对着灯胡乱地挥
舞手臂,想让它不再发光,但没有击中目标,反而受了伤,弄得灯和影在一起舞动。
然后,乔治借着那个胡乱旋转的灯看清了屋内的一切。在光暗的闪烁中,他弄
清了自己闯入的这个魔窟的细节。
光……和一角成堆的木架及蛛网的书架。黑暗……尤连成了蜷缩在房子中央不
确定的黑东西。光出现了——乔治娜挨着一面墙坐在一把旧藤椅里,鼓着空空的眼
睛;嘴和大鼻孔像开口的洞一样宽。黑暗——向附近移了一步。乔治拿起鹤嘴锄自
卫。不理智的光——右边是一个铜足、直径六英尺的大铜瓮;海伦倒在一边的一把
用餐椅上,背对镶着硝石的墙。裸体的安同样倒在另一边的一个椅子上。她们的上
臂悬垂在椅子上,屋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安地移动,冒出缕缕苍白的东西。闪烁
的黑暗中传来尤连的笑声,这是已经扭曲到无可避免程度的人所发出的病态笑声—
—然后光又出现了,可以看到乔治在盯着大瓮,或者说得更确切点,他在盯着几个
女人。这幅图画无可抹灭地嵌入了他的头脑中。
海伦的衣服沿着前胸裂开了,又合上了。这个懒洋洋地坐在那儿的女孩好像一
个荡妇一样分开大腿,亮出一切;安也一样;俩人都做出极为可怕的鬼脸,有时喜
形于色,有时又极为恐惧。她们把手臂放在瓮中,无名的黏性物质从她们手臂爬到
肩上,借它的无名源头搏动。
慈悲的黑暗——乔治摇摆不定的头脑在思考:天哪!它在吸食她们,也在喂养
她们!尤连近在咫尺,刺耳的呼吸声都可以听到;灯开始剧烈摆动,光又出现了。
鹤嘴锄被尤连从乔治无感觉的手中抢走了,扔到一旁。最后直面他要杀的人时,发
现他根本不是人,而是自己最糟糕的噩梦里才会出现的东西。
橡皮手指像钢一样抓住他的肩膀,毫不费力地将无法抵抗的他推向瓮边。“乔
治,”噩梦里才有的那个东西几乎平淡地笑着说,“我想让你见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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